先下后上

有个上海的朋友发了个朋友圈,吐槽在电梯门口遇到一大群不懂得先下后上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觉得心情特别不好,不仅是因为被推了碰到了,还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要是让我来回答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也许要到一代人以后吧。等到这些家长都老了,七老八十了,没有力气再去推去挤了。等到这些孩子都有孩子了,等到这些孩子们的孩子的记忆中不再深深的印着挤不上公交车和地铁的印记的时候,也许才会好起来。

我们这一代人,七十年代出生,八十年代上学。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天从家里到学校要坐十站41路公交车。十这个数字我是记得很清楚的。当时经常跟我姐姐一起坐公交车上学放学。她的中学就在我的小学隔壁,一墙之隔。有时候我要一个人坐,我就问她如果听不清楚报站的话怎么知道我已经到了,她说我只要数着,数到十站就到了。所以我很清楚记得十这个数字,因为数过很多很多次。但现在一站一站的回想,只能想起其中九站的站名,不知道漏了哪一站:起点站是双峰路站,然后是宛平南路站、东安路站、南洋中学站、斜土路站、大木桥路站、建国西路站、永嘉路站、复兴中路站,到瑞金一路站下车。

早晨上学的时候因为是从终点站双峰路站上车,所以不挤,一般总是能做到一个位子。运气好的时候,前一辆车刚刚发走,下一辆车刚刚开上来,就能坐到我最喜欢坐的那个位子:驾驶员右后方、前门前面那个单座。那个位子视野最好,离门近下车也方便。难的是回家,经常发生连着两三辆车挤不上去的情况。有时候只能先走几站路,走到建国西路站甚至是大木桥路站,那几站上车的人少一些了,车上的人也在复兴中路站和永嘉路站下去一些了,就容易挤上去。

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里大多是留有这种挤不上公交车的深深印记的: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昏黄的路灯一点点亮起来,别的人已经搭上了回家的公交车,想到妈妈也许已经烧好了晚饭在等着我回去吃,自己还在有时寒风凛冽、有时阴雨绵绵的车站上无助的等着下一辆,看着车站上慢慢又多起来的人,心里暗暗的发誓,下一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挤上去。所以在我们的记忆里,有那么一扇门,永远有无数的人想要进那扇门,门里的人还在往外出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往里进了,如果一定要等到门里的人出完才进去,那有很大可能就进不去了。很多年以后,当我们面前的那扇门变成了电梯门的时候,看着身边那十几个、几十个满脸焦虑神色的面孔,对那扇门的恐惧就又回来了。

我曾经以为我们下一代人会免于这样的记忆。但看来并不是。只是他们面前的那扇门,从公交车门换成了地铁车厢门,公交车站换成了地铁站台。今天的大人小孩,也许要坐十站地铁才能回家。今天的地铁,早已不再是整个上海只有一条地铁的那时的光景了。今天的地铁,虽然不至于像当年的公交车那样要在一平方米的面积上挤12个人,但也足以把个人空间积压到近乎为零。今天的地铁,上下班高峰的时候,如果一定要等到门里的人出完才进去,也是有很大可能就进不去了的。

也许,再过一代人的时间,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很多人用道路资源的稀缺度来解释上海马路上糟糕的秩序。这样解释也同时给我们自己找了一个很方便的借口,一个不去努力去做得更好的借口:我们可以毫无愧疚感的告诉自己,既然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总是人多车多路少的,所以马路上秩序差是必然的结果,既然是必然的结果,那任何试图去改善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我们也在用类似的逻辑来解释为什么上海很多人不先下后上:因为资源稀缺呀,因为先下后上的话,放在几十年前就会挤不上公交车,放在今天就会挤不上地铁和写字楼和商场里的电梯。将来,就算公交车不拥挤了,地铁不拥挤了,电梯不拥挤了,总还会有其他地方会拥挤的,因为上海是个拥挤的大城市。于是我们给自己找到一个很方便的借口来告诉自己,任何试图去改变身边的人不先下后上的努力都会是徒劳的。

于是,再过一代人的时间,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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